見阿玉下了樓,花羅在床前半蹲下來:「我背你。」
容祈踟躕一瞬,眼中神色複雜。
花羅卻催促:「你又不急了?」
容祈:「……多謝。」
兩人沉默一路,直到上了車安頓下來,容祈才低低地說:「抱歉,這些時日總是給你添麻煩……」
花羅一哂:「無妨,英雄救美嘛,話本上不都這麼寫的。」
見他仍心事重重,花羅聳了聳肩:「早說你心思太重你還不認,多大點事也值得你擱在心裡琢磨?」
她撩開車窗竹簾,抬頭望向繁星閃爍的夜空,難得正經地說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容祈,你我皆是這世上踽踽獨行之人,既然難得有緣同行一程,又何必把心思放在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上呢。」
容祈微怔,忽然問:「認識我,也能算是開心的事情么?」
花羅毫不猶豫地大笑:「當然。單是看著你這張臉,我每頓就能多吃兩碗飯,何況逗起來還這麼有趣!」
容祈:「……」
見他被噎得一臉無奈,花羅也不再窮追猛打,轉開話題問:「對了,衛家到底哪裡不對勁?」
說起正事,容祈眉頭微微蹙起:「同一天之內,突然推翻二十年來堅持的證詞,而後立即人死燈滅,再無翻悔的機會,這難道還不夠不對勁么?」
這麼一說,確實好像有些古怪。
容祈向花羅淡淡瞥了一眼,又說:「接下來的話我拿不出證據,信與不信,阿羅你自己揣度。」
花羅:「你說。」
容祈回憶道:「此前我還見過衛老丈幾次,他在有外人時喚我『阿楚』,獨處時改叫容小郎君,唯獨只有在提及我爹的時候才會口稱容侯。」
初時花羅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但稍作回憶,忽然記起就在衛老丈反口之前,曾意味不明地嘆過一句「容侯,對不住」。
她當時本以為那句話或許是對容祈說的,但如若不然……
衛老丈有什麼可對不住容瀟的,難道就因為接下來要說一句實話?
而且,他又怎麼會前一句才流淚嘆息著對不起容瀟,後一句就立刻撕開所有溫情,口稱「容瀟賊子」,這豈非矛盾得很?
花羅越想越覺得不對,心底隱隱泛起一股寒意。
「你的意思是,衛老丈改口是受人脅迫?」她慢慢地說,「但你可還記得他發下的毒誓?」
——此言若有一字虛假,就讓我衛家滿門不得好死!
容祈卻搖頭反問:「阿羅又可曾記得他的前一句話?」
——在裴郎中出事前,容瀟就已經上了樓……
花羅想了想,突然覺察到了什麼:「他起誓證實的只是容瀟上樓的時間!」
卻並沒有說清楚容瀟登上樓梯與裴素墜樓之間究竟差了多久。
假設容瀟剛到二樓,裴素便出了事,那麼衛老丈的證詞依然成立,但若真如此,容瀟就必然不可能是兇手!
一個頭腦異常清醒並且打定主意要推翻原有證詞的老人,會無緣無故地留下這麼大的紕漏么?
或者,他本就是故意的?
花羅沉吟片刻:「那李孝文……」
容祈:「或許我並不是意外被那個面具人撞見的。」
如果有人為了防止翻案,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威脅衛老丈,那麼再找個「戲班子」的探子監視同為重要證人的李孝文和他的店鋪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而現在,容祈既然死裡逃生,李孝文就又變成了雙方爭奪的關鍵。
花羅想,如今已經打草驚蛇,那麼對於幕後之人來說,最好的做法定然是趁早把李孝文送去給衛老丈作伴,來一個死無對證!
「還有,」容祈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那枚銀鈴應當……」
花羅:「銀鈴?」
正說到此處,外面忽然有人喝問,似是巡查的金吾衛。
侍衛拿著令牌與對方交涉到半途,忽然輕輕地「咦」了一聲:「哪來的煙味?」
便聽見金吾衛中有人愕然叫道:「坊內有煙!走水了!」
花羅心中猛地一沉。
這可真是一語成讖了,果真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殺李孝文!
她飛快地跳下車,抬頭稍作打量,沖金吾衛兵士一抱拳,沒說話,直接攀著鉤索越過坊牆,直奔煙起之處。
那是處三進的宅子,精巧,卻並不算太大,火從後宅主人所住院落的廂房燃起,濃煙中伴著一股說不出的苦澀焦糊味道。
花羅踹開最近的婢女居處的房門,喝令她去喚醒其他人,又解了外袍浸入水缸,披在頭上,沖入起火的屋子。
亥時過半,正是人定之時,婢女叩了半天門,女主人才睡眼惺忪地出來,被嗆得直咳嗽,往一旁濃煙滾滾的屋門內愣愣望了片刻,突然真正驚醒過來,嘶聲尖叫:「孝文!」
果然是李孝文家!
只慘叫了一聲,張娘子便驚懼過度,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花羅雖然就在與她相隔數丈處,但室內煙火蒸騰,到處都畢剝作響,聲音幾乎傳不進來分毫。她也不知外邊情形如何,又是否有援手過來,便只能沉下心,憋足一口氣四處摸索。
幸好她運氣不錯,就在暗間地面中央,正橫陳著一具人體。
花羅探手一摸,覺出那人胸口尚在微弱起伏,心頭微松,將人扛在肩上,便默念著來時前後左右的步數,原路飛快退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才看清,她扛出來的人正是李孝文。
很快,金吾衛們也趕了過來,廂房中火勢雖兇猛,但幸好發現得早,沒過多久便被控制住了。
張娘子悠悠醒轉,瞧見一旁廊下生死不知的丈夫,立即哭喊著撲上前去,待到離近了,發覺人還有氣,臉上悲色一頓,可隨即卻愈發崩潰地伏在李孝文身上大哭起來。
花羅灰頭土臉地咳嗽了幾聲,提起桶冷水從頭頂一澆到底,這才覺得皮膚上乾燥的酷熱之感消退下去了幾分。
一件氅衣自身後輕輕搭在了她肩上。
不用回頭,花羅就知道來人是誰——這大熱天里,還穿這玩意的除了那位能徒手冰鎮西瓜的靖安侯便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容祈輕聲解釋:「你衣裳燒破了,不雅。」又吩咐扶他過來的侍衛:「車上有燙傷藥膏,去取些來。」
花羅低頭瞅了瞅,果然發現衣裳被火燎出了好幾個破洞,小臂也似乎燙傷了,這會兒剛覺出疼來。
她往傷處又澆了瓢冷水,甩甩手:「李孝文暈倒在起火廂房的左側暗間里,四周火勢猛烈,若我再來晚片刻,他必死無疑。但其妻張娘子卻安穩睡在另一處,即便咱們不來,等到金吾衛或更夫發覺火情,她應該也不會受傷。」
容祈先沒評論此事,指了指侍衛遞來的藥膏:「塗藥。」
花羅撇嘴,覺得不過是幾個燎泡的小事,他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但還是照做了。
容祈這才望向李孝文夫妻的方向,喃喃自語:「放火之人只想殺死李孝文一人,有趣。」
夫妻本是一體,看方才張娘子伏在丈夫身邊痛哭的模樣也不似作偽,但兇手卻似乎毫不擔心李孝文的死會引發張娘子報復。
所以,正如他所料,兇徒手中必定還有其他籌碼。
又過了一陣子,李孝文終於被救醒了過來。
他暈了半天,全然不知發生了何事,茫然地被妻子抱著哭了一通,才回過神來,愣愣地望向一邊仍冒著黑煙的屋子,又低頭看向自己黑灰遍布的雙手。
容祈輕聲問:「他們說了什麼嗎?可有異樣?」
花羅這才想起來,他雖然一直盯著那邊看,其實多半只能瞧見個鬼影憧憧的輪廓罷了。她便皺眉道:「我只學過一點唇語,李孝文彷彿是說了『著火』還有……『熬藥』?對了,我剛來時確實聞到了一股奇怪的苦澀焦糊味道,像是葯汁燒乾了似的。」
但這個解釋容祈卻不買賬:「熬藥?你覺得張娘子像是生病的樣子么?」
花羅:「哦嚯?」
她仔細打量了下那蓬頭亂髮的美婦,見她姣好的面容極為蒼白憔悴,雙眼也紅腫非常,確有幾分病態,不過……若是忽略五官神色,便會發現那張娘子舉動輕捷有力,根本不像個病人。
花羅:「若她沒病,那李孝文大晚上熬什麼葯?」
或者說,他下午時就根本沒有必要去抓一大包藥材回家。
他們夫妻倆到底在掩飾什麼?
容祈側耳聽了一會周遭動靜,忽然壓低聲音問:「你可聽見了孩童哭聲?」
「啊?」花羅呆了下,後背倏地躥起一股寒意,再看被燒得焦黑猙獰的火場,彷彿都彷彿被月光披上了一層詭異的色彩,她回身拽住容祈的衣袖,「你聽見了?!」
容祈不明所以,和她大眼瞪小眼對視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趕緊哭笑不得地解釋:「不是我聽見了,而是這裡本該有孩童哭聲,但如今卻沒有。」
「本該有哭聲?」花羅更警惕了。
發覺越描越黑,容祈忍不住偏頭咳嗽兩聲,聽起來不像是被煙嗆的,倒像是在掩飾笑意:「你忘了,李孝文的幼子尚不足五歲,如今家中混亂如此,他怎會不哭鬧?」
花羅這才恍然,清了清嗓子,把手從容祈袖子上摘了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背到了身後。
見容祈仍舊饒有興緻地看著她,她臉色一黑,憤憤磨牙:「不許笑!」
過了片刻,才不情不願地給了個解釋:「都怪有人從小就給我講鬼怪故事,嚇得我晚上都不敢睡覺!我那時還沒冬瓜高,他也好意思嚇唬我,簡直混賬透頂!」
「哦?」容祈眉目微動,好似有些錯愕,過了片刻,才掩唇忍笑道,「如此行徑,確實令人不齒。」
花羅:「……」
她摸摸鼻子,語氣又軟了下來:「倒也不至於……師父和我說,他或許是因為身體不好才特別在意人死之後是怎麼樣的,所以總看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並不是故意嚇我……」
因為久病,所以才格外在意身後事?
容祈也不知想到了哪裡,忽然狀似不經意地問:「聽聞祁將軍還收過一位弟子,阿羅說的莫非是他?」
花羅沉默一瞬。
就在容祈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卻聽她輕聲說:「不是我師兄。那人已經死了。」
她表情平靜,輕描淡寫的話語之下卻又隱藏著一絲難以言表的哀涼。
「死了?」
容祈一怔,但緊接著卻猛地意識到了什麼,隱蔽而飛快地覷了花羅一眼,眸色似喜似悲:「……節哀。」
花羅搖頭:「已經過去很久了,我現在都想不起他的樣子了。」
她似乎不願再談這件事,轉頭看向一邊:「李孝文夫妻過來了,應該是有話要說。」